日本的業餘管絃樂團
當我2000年秋出國的時候,全台灣僅有一個的非學生性質的業餘樂團─台北市民交響樂團(不知今天是否已有變化?)。基於當初創團時的背景,台北市民樂團的弦樂器團員當中有相當多人是專業的音樂從業人員或音樂科系的在學學生。若以日本的角度來看,這樣還算不上真正的業餘樂團。
在東京及其鄰近地區,純粹由業餘社會人士組成的管絃樂團就高達200個以上─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數字。依個人的見解,其原因大致如下:
1. 音樂教育的普及。山葉、河合、鈴木等樂器及音樂教育舉世知名,半數以上的人口能讀五線譜,半數以上的家庭早晚會擁有鋼琴。
2. 大學社團活動的興盛。許多人在參加大學管絃樂社後才開始學樂器,但在短短數年間達到能勝任管絃樂團難度的水準。當然日本人重視方法及基礎的學習態度,以及能投入許多時間在課外活動的大學生活,有助於在短時間內養成大量具備基礎能力的樂器演奏者。日本較具規模的大學的管絃樂社,動輒擁有數百名的社員,這個數字也是社會業餘樂團蓬勃發展的基礎。
3. 一般而言,日本的上班族在追求個人事業成就及財富的企圖心不及台灣人(也可以說他們沒有台灣人那麼功利);所以利用週末時間重溫學生時代的興趣是相當普遍的事。家庭生活對已婚男士的社交生活的牽制力遠不及台灣,使他們相對容易抽出週末的時間參加樂團的練習,以及練習後與團員在居酒屋的小酌。
4. 日本人喜歡追求團體歸屬感,善於分工合作以追求團體的最佳表現。這種民族性和管絃樂團的契合度極高。就如同他們的業餘棒球代表隊有能力擊敗台灣的職棒隊一般,儘管他們業餘樂團的個人技術水準有限,但是演奏會的整體表現有時會優於台灣的次級職業樂團。
業餘樂團的種類
1. 大學校友的樂團:例如位於東京西郊國立市的水星交響樂團,是以一橋大學管絃樂團的畢業校友為班底所組成,每年大約有兩次音樂會。這個樂團的最大特色,就是擁有優秀的業餘常任指揮,作為該團的精神領袖。
2. 社區的樂團:例如位於東京西郊的府中市民交響樂團,以及位於東京都心的澁谷交響樂團等。
3. 只演奏特定作曲家作品的樂團:例如每年演出一次,只演奏蕭士塔高維契作品的Dasbidanya管絃樂團(俄文「再見」的意思),在東京的業餘樂團當中最具傳奇性。此外,2004年春有一個宣稱演奏曲目將以西貝流士的作品為中心的Ainola管絃樂團將舉行創團首演。
4. 只演奏歌劇的樂團:例如東京歌劇協會管絃樂團(以前的名稱為東京聲樂研究會管絃樂團),一年演出一場歌劇,劇目主要是義大利的作品。雖然樂團及合唱團的成員為業餘人士,指揮、獨唱演員、舞台監督等則為專業界的人士。
5. 大公司的社團:如每年演出一次的UFJ銀行交響樂團,及東芝交響樂團等。日本有許多規模龐大的公司,關係企業遍及全國甚至海外,但大概僅有東京地區的職員才有足夠的規模組成管絃樂團。
6. 團員、地域、演奏曲目皆無特定傾向的樂團:例如徘徊於東京都心各練習場地、每年演奏兩次的Concert 21管絃樂團(該團擁有職業的樂團首席)。這樣的樂團看似平淡無奇,但能長時間存續的卻是鳳毛麟角。
每年演出兩次以上的樂團較能維持年終無休的練習,也因此較能維持固定班底的團員。一年僅演出一次的樂團,大致上是在演出前幾個月才開始練習;他們大多以一部分人作為核心,於練習前幾個月開始集合演出成員。這兩種型態多少都還能在表裡上維持樂團存續的事實。另外有些人可能為了想演奏某個特定曲目,而臨時湊合人手,舉行一場演奏會,然就樂團就銷聲匿跡;這種樂團在日本口語上稱為「一回OK」(只演出一次的Orchestra),頗有雙關語之效。
日本業餘樂團的各種現象
1. 指揮:日本的音樂教育體系培養出許多指揮人才,而數量龐大的業餘樂團正好提供他們發揮的舞台,不比台灣許多專修指揮的人士僅能屈就於職業樂團的助理或中小學音樂班的合奏課教員的狀況。就個人經驗而言,日本的指揮大多具有相當的功力,不至於發生能力無法勝任的狀況。有些較謹慎的指揮,會在演出前把整首交響曲的所有需注意事項寫成一份很長的備忘錄,分發給所有團員。
2. 責任感:業餘樂團一般而言不會舉行入團甄試,對於團員的能力及責任感採取信任的態度。基本上日本人是具責任感的民族,不願在團體中丟臉,有些人即使平常工作忙碌無法充分參加練習,也總能設法多付出額外時間準備,在演出前達到與其他團員相當的水準。
3. 演奏場次:由於許多團員無法投入太多時間在樂團活動上,也為了維持演出水準及聽眾的人數,一個樂團一年大概只辦1-2場公演。特別熱衷於管絃樂演出的人(尤其是絃樂器的演奏者),多半會同時參加數個樂團或充當他團槍手來滿足自己的興趣。
4. 紀律與禮節(揖讓而升):在樂團練習中,當指揮棒放下的時候,所有的樂器也會立即停止演奏(我的印象中3年前的台北市民樂團還做不到這一點);他們不會在練習中開著手機或放任其他會干擾練習的事情發生。一兩個人練習遲到在所難免,但不會有許多人的珊珊來遲。因事而缺席的事情雖然也經常發生,但未事先告知是極為失禮的。他們就像我們中小學時上課的狀況一樣,練習前後團員與指揮需互相鞠躬,作為開始及結束的禮儀。
5. 社交(下而飲):除了消遣及嗜好,業餘樂團還有社交的功能。平常練習結束後,總有些核心團員前往居酒屋飲酒聊天;演奏會結束後的慶祝酒會則幾乎是全員參予。除此之外,新年會、忘年會(尾牙)都是動員團員參予酒會的機會。有些較具規模的樂團,會在演奏會前利用週末在風光明媚的鄉間舉辦合宿(集訓),對於演出水準的提昇及團員的交流,都具有莫大的助益。當然這種社交效果,有一些文化條件是在台灣很難做到的:
(1) 在日本不論男女,去居酒屋飲酒是極為普遍的社交活動。
(2) 日本人參加所屬團體的活動時,一般不會攜眷參加。
(3) 日本人對所屬團體有濃厚的歸屬感及責任感。
6. 團員性別結構:在台灣除了音樂專業的人士以外,不太容易找到對古典音樂有深厚興趣的女性。這個現象反映在台北市民樂團上,可以看出絕大部分的女性團員要不是音樂專業從業人員,就是音樂科系的在學生,而且多集中在高音木管樂器及第二小提琴以外的絃樂器。台灣要是有了純粹的業餘樂團,其性別比重應該會和歐洲的老字號職業樂團相當。
但日本的業餘樂團中,男女的比例卻相當均衡。有很多女性吹奏銅管樂器,也有很多男性拉奏低音絃樂器。在日本非音樂科系畢業的女性對古典音樂的興趣一樣不及男性,但這並不影響她們學習樂器及參予樂團的熱情,很顯然跟學生時代的社團活動相關。但仍然有個不變的現實:她們在有了小孩之後,就很難繼續參加樂團了。
7. 服務:經營一個管絃樂團比樂團本身的樂器聲部還要複雜,需要相當的分工,例如節目單、場務、樂器搬運、企劃、會計、票務、錄音錄影及組織活動等,這些工作一直都由熱心的團員如義工般地默默奉獻。除了這些例行工作的幹部以外,各部首席也需針對自己的分部負擔管理的任務,例如出缺席統計、選曲的意見彙整、保管分譜、組織分部練習、代收團費、甚至尋找槍手等,需是樂器技巧與服務熱誠兼備的角色。我想這些都是職業樂團或音樂科系樂團所不容易看到的景象。
8. 分譜整理:三年前的台北市民樂團的譜務幹部 (記得好像是陳至行醫師?) 是把所有的分譜影印裝訂好後,再分發給團員,就如同職業樂團一般。但日本業餘樂團的團員可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他們是由各部首席負責影印分發,團員所收到的只是一張張B4的分譜,再自行裁剪黏貼成可使用的狀態。也因此,每個團員都練就一身黏譜的功夫。
9. 總譜:在台灣除了樂團指揮以外,不太看得到使用總譜的人(在台北甚至想買本總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日本閱讀迷你總譜的風氣相當普遍,在山葉或山野樂器較重要的經銷處都買得到,價格與一般的書籍並無二至,分部首席更是人手一本。總譜並不僅是用來擺在家裏邊聽音樂邊閱讀,還經常於團練時帶在身邊,用來比對其他聲部的關係或校正分譜的錯誤。
10. 樂譜著作權:樂團所使用的樂譜受到日本著作權協會的管制。使用尚在著作權保護年限內的樂譜,務須向出版商購買,不得隨意影印他團使用過的樂譜。許多古典名曲於出版數十年後超過著作權保護年限,則不受以上的限制。
11. 團練頻率:業餘樂團大約都在週末或假日練習,每個月練習2-3次,每次3個小時左右。演出前一個月則每週練習,每次時間可能延長到6個小時以上。有些同時參加數個樂團的人,可能在週末時被趕場的練習累得喘不過氣來。
12. 演出場地:在東京地區,具備台北國家音樂廳水準的演出場地至少是2位數。但因知名度及位置的差異,其使用價格有天壤之別。最貴的Tokyo Opera City的場租為180萬日圓,其他如Suntory Hall及東京藝術劇場大廳各有150萬及100萬日圓。其餘較次級的場地大約介於20-50萬日圓間。大多數的業餘樂團屈就於次級場地,甚至偏離東京市中心,但仍有些財務較健全的樂團能夠在頂級的場地演出。
13. 企劃:一般而言,樂團在1-2年前就決定了演出的日期及場地,至少在1年前就決定曲目,曲目決定後所有的練習日期、時間、場地及當日練習內容就立刻跟著制定。計劃好的練習時間、場地可能會因時制宜,但練習日期及當日練習曲目幾乎是不會變動的。練習計劃的嚴謹,跟不同曲目分配不同演出人員的需求相關(尤其是管樂及打擊),但也反映了典型日本人的做事方式。
在公演的1-2個星期前,樂團幹部會公佈演出當日的日程表,把所有人的休息場地,幾點幾分時那些人該做什麼事寫得清清楚楚。
14. 曲目選擇:各個樂團選曲的方式不一而足,有的採提名表決制,有的是匯集團員意見後再開會決議。共通點是所有團員都有表達意見的機會,而指揮通常是不介入選曲過程。由於業餘樂團演出頻率低,要使每位團員都能上台又能兼顧多數人的喜好,曲目的選擇常常是傷腦筋的事。
15. 與職業音樂界的關係:一般而言,正式團員或槍手大多是業餘身分;與職業樂壇人士的交流大概基於以下各方面:
(1) 指揮。
(2) 分部練習的指導者。
(3) 協奏曲的獨奏者。
(4) 特殊樂器的演奏者,如豎琴、管風琴、鋼片琴、大鍵琴等。
有些絃樂器極度缺乏的樂團會邀請職業的槍手救急,但這種做法容易造成沉重的財政負擔。
業餘樂團所面臨的困難
1. 門票及聽眾:東京有將近10個一流水準的職業樂團,每年更有許多前來掏金的歐美知名表演團體,這些條件提供管絃樂的喜好者無盡的選擇。因此業餘樂團不可能不靠人情關係找聽眾前來聽音樂會,更遑論請聽眾自掏腰包買票了。表面上看門票有價,但實際上絕大多數都免費送給親友。東京業餘樂團的音樂會所能動員的聽眾介於300-1500人之間,所能賣出的門票則很難超過十分之一。除了親朋好友,團員所屬公司的同事及部下,所屬學校的學生,或其他業餘樂團的團員,是較容易動員的聽眾。受邀來聽音樂會的親友,通常會買一束花或小禮品,委託場務人員轉交給演出團員。
2. 收入來源:參加業餘管絃樂團就像參加高爾夫或網球俱樂部一般,繳團費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樂團的數目如此多,拉節目單廣告、尋找贊助廠商或參與賺取外快的演出,對日本的業餘樂團而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團費成為唯一穩定的收入來源。團費收取的方式不一而足,有的樂團針對一場演奏會一次收足所有費用,有的樂團則除了每月收取會費,於演出前再加收演出費。團費的金額因樂團規模、演出場地、練習場地及其他經營條件而不同。就個人經驗而言,參加一場演出所需繳的團費介於¥15000-¥55000之間。
有些樂團則會在演出節目單刊登「後援會募集」的廣告,但是效果非常有限,能招到的不外是部分團員的長輩親戚。
樂團所舉辦的一些非例行性活動,如集訓、旅行、聚餐等,都是對參加者另外收取費用,而不包含在平日所繳的團費中。
3. 練習場地:這一點是各業餘樂團所面臨的最大困難。最好的解決方式是借用大學管絃樂社的場地,作為團練及放置大型樂器的場地。但即便如此,支付象徵性的禮金仍然是必須的。對於沒有固定練習場地的樂團,以下的各種支出及困難就會跟著發生:
(1) 練習場地租借費:沒有固定場地的樂團,大多租用各區社教館或文化會館的禮堂,或音樂廳附屬的練習室以進行團練,長時間下來累積的場地費相當可觀。
(2) 大型樂器的儲存及搬運:在比較困窘的樂團裡,甚至看得到帶著低音提琴搭乘地鐵前來參加練習的團員。至於像定音鼓這種絕對必要但又不可能由個人攜帶前來參加團練的樂器,財務再困難的樂團也必須購買,並租用倉庫存放。每次練習時的搬運所造成的負擔也可想而知。
4. 絃樂器的人數嚴重不足:絃樂器的演奏者大概可分成兩種,一種是因家庭環境從小就學樂器的人,另一種是大學社團才開始接觸樂器的人。而管樂器的演奏者大多是從中學時代學校的軍樂隊開始接觸樂器。所以先天上學習樂器的人口就無法自然形成管絃樂團所需的均衡,以下的困境因而發生:
(1) 管樂器的演奏者為了突破上台機會的限制,經常訴諸於另組新團,這也是東京地區業餘樂團數量浮濫的重要原因。但是大多數樂團弦樂器人數不足,造成一人身兼數團或槍手充斥的現象。
(2) 有些樂團管樂器人數過多,為了兼顧每位團員上台的機會,而採取不同曲目輪番上陣的方式,以及不得不經常演出大編成的作品(例如馬勒、布魯克那等)。但大編成的作品相對需要更多的絃樂器演奏者,對槍手的需求因而產生。
(3) 有些樂團嚴格限制管樂器的人數,但招募弦樂新人困難度高,正式團員人數不易增加;再加上送禮給槍手的習慣,團員經常需負擔沉重的團費。團費上升時易造成絃樂器團員的流失、招募新人的困難及對槍手需求的增加,惡性循環因此產生。
5. 團員新陳代謝的困難:日本是一個連口語表達都要講求輩分的社會,因此年齡差距過大的人們之間很不容易自然地相處。表現在業餘樂團上來看,樂團的歷史大致和團員的平均年齡(尤其是管樂器團員)成正相關,剛出社會的年輕人偏好創立新團。一般而言,同一樂團間上下的年齡差距大約在15歲以內。平均年齡越高的樂團,女性團員的人數就越少。
以上為個人滯日三年參加業餘管絃樂團的經驗及所見所聞,所彙整的報告,希望能作為台灣業餘樂團經營發展的參考及借鏡。各位讀者若對以上相關內容有所看法,請不吝指正。
傅冠昇
這篇或許會真的有人有興趣而細讀,但許多體會及共鳴可能還是需要時間的歷練才有辦法產生,特別是學生未進入社會其實是無法跟真實環境連結上的,「上班工作的意義、金錢的賺取與使用、日復一日如何過......」等,甚或是所謂的「家庭生活」,「另一半如何對自己興趣的支持或產生改造革命、身為家庭一員如何盡到義務暨取得全家和樂平衡、因著而來的忙碌充實體力如何負荷......」等,通通都是,也難怪尚未有「切實的獨立」概念,且絕大部分資源的確是由父母提供的學生,會暫時還無法讀到文的背後真義。
回覆刪除越早理解,越早站在自己理想美滿人生的漂亮起跑點!
教練,我可以借轉這篇文章嗎?我是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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